日月穿梭,“破五”刚过,外出打工者又开始动身了。他们肩负家人的希望与寄托,抱着“平平安安出门,安安全全回家”的宗旨,扛着行李,拎着提兜,奔赴四方。更有甚者,冲出国门,“怀揣理想,在外闯荡”,付出了辛劳,赢得了信任,挣回了票子,奔上了小康。
我也是一位地道的建筑工匠,在外闯荡三十余载。三十多年来,风风雨雨,坎坎坷坷。三十多年来,我手握瓦刀在他乡,忙碌在高高的脚手架上,汗珠闪光。三十多年后,告老还乡,目睹外出打工的青壮小伙,早年打工的亲身经历又萦绕心头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末,我十六岁。正是“文革”时期,当时社会混乱,交通闭塞,安林客运车只能抵达科泉。由于无县内班车和出租车,若到安阳还须到科泉乘车。
那年初冬的一天,本家哥约我到河北峰峰矿务局工地打工。这是本村工地,哥秋前就在此打工,我父亲也在这儿干活。母亲执意不让我去,一来因我年龄小,打工生活苦重,再则外面太乱。在我软缠硬磨再三恳求下,母亲勉强应允了我。外出那天,母亲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,并且还到天地神位前烧了一把香,叩头跪拜,祈祷平安。我俩扛着行李,徒步半百余里,奔赴科泉。下午四时许,客车驶入科泉,却是通往林县的终点车。车刚停稳,乘车的旅客挤得水泄不通,我们只能望车兴叹。二人商定,尽管为时已晚,下定决心,一鼓作气,再往距科泉二十余里的水冶火车站。来到水冶火车站已是夕阳西下,疾速买到票后,我们夹着行囊,在轰轰拥拥中匆匆上了车。
来到安阳火车站后,我照管着行李,哥又速去购了次日紧临住地的“广渌”车站车票。初冬漫长的夜,冷风飕飕,度夜如年。雪上加霜的是,傍晚还是晴空万里,满天星星,午夜之后,老天变了脸,刮起了狂风,扬起了雪花。夜里,在候车室里,二人紧偎,我不时地仰望壁钟,只嫌时针不转。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晨,八时许,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,我们踏上火车。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,我们在“广渌”下车了。天不作美,狂风仍在呼啸,飘着雪花,漫天飞舞,皑皑白雪,银装素裹。尽管天气寒冷,风雪交加,我们仍然顶着严寒,踏着积雪,来到工人住宿地。父亲看见我,又是惊又是喜又是埋怨。惊的是来得突然,喜的是父子俩半年后又见面,埋怨的是来时没有预先捎个信,天气已冷,即将停工。好多人围着我,对家事问长问短,我成了新闻记者。报喜不报忧,我只是说,家里一切都好,安心在外干活。
等到雪停了,气温回升了,工人都上工了,却唯独撇下了我。一日晚餐后,父亲到附近小卖部买了一盒金钟牌香烟,抱着试探的心态去找工头。“既然已来了,就让孩子挣个路费吃饭钱吧。”父亲用乞求的口气征求工头的意见。次日,我被安排到羊渠河一坑口工地干活。我的打工梦终于实现了,一路上我紧跟尾随,来到矿区大门口处,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人和驴拉平车,听说他们是从山东几百里外来这里拉煤的,赶车的人冒着严寒,风餐露宿,在地上支个小锅生火做饭,太苦寒了。此时,我的打工序幕也拉开了。
筛砂。进入现场,工地负责人扛来了筛子,发给我一张锨,让我筛砂。提起筛砂,人们总会说那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活了。然而,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,就不是那么容易了。开始,不是用力过猛砸倒筛子,就是筛子支得坡度小,或者支得太陡。在一起调灰的本家哥哥看见了,就教我将筛子支妥后不可用力过猛,要均匀地将沙撒落在筛子的上部,沙才能筛下,并且他给我作了示范。灯不明只用一拨,人不明只用一说,不用半天时间,我已熟练地掌握了筛砂技能。
筛石灰。数日后,安排筛石灰。筛石灰首先将生石灰块溏开,水少则溏不透,水多灰则筛不下,因此必须掌握水量,湿干搅匀,方可筛下。筛灰一天下来,我头发白了,两鬓白了,就连两个鼻孔都没逃过,我荡成了一位“白发老翁”。记得有一天,卷着狂风,冷得出奇,冻得我只打哆嗦。急中生智,我打来几桶水,泼在一堆生灰块上,站在上面,瞬间石灰粉化了,热灰暖热了我的双脚,一股湿热的潮气熏热了我的全身。还有一次,我两手都开了裂子,直淌鲜血,疼得钻心,实在忍受不住了,跑到距工地不远的工房里,正遇一位工人师傅忙碌在一台机床前。“老师傅,行行好,帮我找一副手套吧,我手上的裂子疼得顶不住了。”这位师傅听出我的口音,他温和地说:“小伙子,你是林县人吧,咱是老乡,我老家是横水的。”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。他瞅瞅我的双手,哎呀了一声,一会儿工夫,不知他从何处拿来一副手套、一卷胶布、一盒护裂油给我。我惊呆了,一时不知该怎么感谢他,只是说:“叔叔,你真好。”他慈祥的面孔,温柔的语言,深深地感动了我,此时,我真的落泪了。后来,我曾多次和他通信,深表谢意。时至今日,我仍记忆犹新,感激不忘。
搬砖。矿区砌围墙,分配我搬砖。我一人供四个匠人。砌砖之前,他们拉着尺子均分四段,“铁路巡警,各管一段”。各砌各段,互不相让,谁也不甘落后。那年代砌砖时是一把瓦刀,一张铁锨,将一锨灰溜到墙上,用瓦刀一摊多长,砌砖飞快。在地面搬砖时,我两手掬五块砖,足足供上,上了架后,我个子小,搬四块砖勉强能撂到架上。有一次从架子掉下一块砖,正好砸到我的脚上,肿得像个小馒头,疼得厉害,直想哭,我想起了家,想起了对我嘘寒问暖的娘,想起了我外出时娘对我的谆谆告诫。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,酸着酸着就溢出了泪花。在家千日好,出门时时难啊。十指全磨破,但我仍默默地坚持着。虽说天冷,但累得我满头冒汗。一会儿这个“砖”,一会儿那个“砖”,他们越喊我越急。和我一起调灰的哥哥比我年龄大,壮实,他急帮我搬上一阵,直等供上后,我才松了口气。搬砖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几天。工地收工了,放假一天,父亲带我去矿区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澡。将近一个月的疲劳一洗了却。后经算账,我年龄最小评了八分,最高十二分。除去往返路费及生活费,我还挣了一件秋衣,一对黄军鞋,一双棉袜。这是我有生以来自食其力的劳动成果,虽说受了点苦,但锻炼了我的劳动毅力,同时又为父亲减轻了经济负担,我甚感欣喜。
在那大集体时代,人们实在还是穷啊。当时流行着一个口头禅:“匠人不偷,五谷不收。”在返乡打包行李时,有包麻绳的,有包铁丝钉子的,更为可笑的是一位本家叔叔竟把取暖的煤炭砸成鸡蛋般的小块,用水泥袋包裹在被子里,因他家人多,为春节煮饺子备用。掏良心话,放在如今,瞧都不瞧这些物件。
要回家了,各人都把早已准备的挑行李棍备妥。归心似箭,挑着行李,掂着提兜,不修边幅,远看像逃难的,近看像要饭的。
乘坐火车一路颠簸,离冀返豫,再由安阳乘车返入科泉。当时,科泉有专门推行李送脚的,由于我们路途远,雇了人家,一个行李卷五毛钱,送至距家二十里的坡岭边。为急见亲人,一伙人不顾一路的劳顿和饥饿,急如星火,翻山越岭,与家人重逢团圆。
白驹过隙,日月如梭,几十年瞬间闪过。今昔相比,同是打工者,却是天壤之别。一下车打个的就回了家。他们只身而出,满载而归,一个人在外奋战一年,起码能挣好几万块钱。还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喜暖人心啊!
三十多年的奔波逐渐遗忘,唯独铭记在心的是我首次外出的打工生涯。它像“永不消失的电波”,永远地在我的脑际回荡着。